翻译家飞白
耿会芬
新版“诗苑译林”《世界在门外闪光》《樱花正值最美时》(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上·下)2015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。在前言中,编译者飞白先生说,初版的《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》于1984年完稿,新版的完稿时间是2014年,是一套跨越了整整30年的书。飞白先生全名汪飞白,著名诗人汪静之的儿子,是著名的翻译家,出版家,“诗苑译林”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者。我有幸成为这套诗选的编辑,并多次得到飞白先生的亲身教诲,是幸运的、幸福的。
2014年8月,我第一次读到诗选的初稿。书稿选诗格调高雅,翻译质量上乘,每首诗都如同闪闪发光的珍珠,串起来的整本书则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诗歌“清明上河图”。2015年1月底,收到排版电子文件后,飞白先生说,现有的排版很不专业,在文字灌入过程中,把译稿中诗歌的分节、诗行排列弄丢了。他在邮件中说:“维多利亚时代诗歌的结构和韵式琳琅满目,是其一大特色。世界上不存在可以脱离形式的诗,而诗的形式特征是以排式来体现的。排式是诗印在书中的视觉形象(建筑美),它和诗的听觉形象(音乐美)紧密契合……维多利亚诗歌是多元化的,诗人的众多音调组成了一个交响乐团,有如提琴、竖琴、长笛、铜号管弦齐鸣;而诗艺之色彩缤纷也像一幅百鸟图,有如孔雀、锦鸡、朱鹮、白鹤争奇斗妍。岂料在排版车间的流程后,经鼠标点击转换,百鸟竟被脱光了缤纷羽毛,在车间的传送带上只见孔雀、锦鸡、朱鹮、白鹤挂在一排钩子上,变成了统一格式化的光鸡。百鸟图魔术般的变成了烤禽店……”最后,先生提出,鉴于维多利亚时代诗歌的形式复杂多样,而我手上没有这些英文原诗,他让我把清样打印出来,他来严格按照原诗格式一首首修改。
拿到飞白先生寄回的清样,我惊呆了。我从来没有想到,一位名满天下的大翻译家会这样修改书稿清样。每首诗都被先生仔细改过,文字有修改的地方,都用工整的小字写出了修改理由;在改动比较复杂的地方,怕看不清再改错,先生仔细地在本页背面不厌其烦地把整段文字抄写一遍;有疑问的地方,都写上了诗句的英文原文和自己的用词建议;还有不少地方,修改的笔迹被划掉两三次,反复就一个字眼、一个词推敲。86岁高龄的先生,是怎样戴着老花镜、拿着放大镜,翻阅了多少英文原版书,查了多少资料,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时间,才能这样修改啊!
为了让这套诗选更加完整、灵活,我决定改变原计划的“一本书上下卷”(一个套装)的形式,分开做成独立的两本书,这就需要重新申报选题。等待选题批复的过程中,4月中旬,我正在北京出差,因为第二天要拜访汪剑钊老师(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、翻译家、诗人,是飞白先生的高足之一),晚十点的时候,我还在上网做拜访汪老师的准备功课。这时手机突然提醒,有一封来自飞白先生的新邮件。
我至今仍然无法描述看到那封邮件时的感觉——震惊、悲伤、后悔、愧疚、自责、无地自容,想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光……先生说,刚过去的冬天对他来说非常艰难:比他年轻很多的妻子第一次住院,完全没有预料到会病危去世,对他造成巨大冲击,以致心力交瘁,身体也顶不住了,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了……
看完这封邮件后,我几乎喘不过气来,半夜跑到酒店外面泪流满面地大口大口深呼吸,看了好多遍邮件地址才敢确认这真的是飞白先生发的。只有我知道,两个月前,是我把那份排版错误百出的清样寄给他,他拿着放大镜,一首首、一行行、一字字修改的时间呀……我无法想象,那五百多页一丝不苟地写满了蓝色红色小字的清样,是先生在哪里、什么状态下修改的……所有这些,先生只说了一句话:“现在我才努力镇静下来,情况在好转中”!
第二天中午,汪剑钊教授深情地跟我讲了一些飞白先生的故事:先生惜时如金,说话做事绝不含糊半点,干净利落;先生严格认真,翻译的每一句、每一个韵脚都反复推敲;先生物质要求极低,装修简陋的家里是书的海洋,给学生讲课时直接摞书当凳子坐;先生关爱年轻人,心疼和帮助八十年代为买书省下饭钱的学生;先生谦虚低调,偶尔涉及到往事的时候,才会波澜不惊地讲一点一般人会大吹特吹的经历;先生几十年的学生,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他曾见过六位开国元帅,曾被赫鲁晓夫特意紧握过双手表示感谢……
为了给两本书特别是上卷重新拟书名,我跟飞白先生邮件沟通了十多次, 6月25日飞白先生给我的邮件里,列出了他给上卷寻找的十二个备选书名,按照他的推荐排序,每一个都说明了入选理由,分析了优劣。先生用心良苦!最后,终于把上卷书名定为《世界在门外闪光》,来自丁尼生的名句“而全部经验,也只是一座拱门,尚未经历的世界在门外闪光……”
从1984年《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》的初版,到现在内容更新一半的新版,飞白先生以86岁的高龄,为本书付出了无数的心血和精力。何其有幸,我能在这套书的编辑过程中望得这位精通十多门外语的大翻译家、出版家的吉光片羽!一封封邮件、一件件小事、一个个侧面,给晚辈勾勒了飞白先生的形象:先生高山仰止,先生虚怀若谷,先生严格惜时,先生深海般深邃平静,先生老骥般志在千里!